《千古绝唱马连良》电影剧本（黄宗江）

已歌

片头前——
    马连良高歌《苏武牧羊》(二黄三眼)

    “叹苏武身困在沙漠苦海，眼睁睁君与臣要两下分开。(原板)想当年在朝中官居数载，朝朝待漏五更来。到如今被困在沙漠苦海，腹内儿又无食饥饿难挨。苏子卿持节旄忠心不改，望苍天保佑我待等时来。”(或用“望乡台”反二黄段，待查。)
    片头——
    白白白……似雾似霰，有似丧礼的白色幔帐，飘飘飘……

    风风风……飘来了，马连良的歌声——

    “一阵风，留下了千古绝唱！”(《赤壁之战》“借东风”)
    荒岭。荒荒荒……北京西郊万花山麓。

    孤坟。风扫落叶，风风风……

    马连良旧墓

    孤魂，马连良的孤魂，拄杖，破墓破幕而出，有似《清风亭》中凄苦亮相。

    马魂四望，画外轻声独白，上韵：“这是哪里说起！”——(转京白)“这都是怎么啦！……这是我的坟啊！……亏得梅太太，我的兰芳嫂子，腾出他们梅家万花山这么一块地，孩儿们总算给我攒了这么个坟头，为了避人耳目，怕批他们是反动权威的孝子贤孙，都没落下儿孙的名字，只孤零零的几个字，(转韵白)太常寺正卿莫公之墓！(失笑)不，不，不，还是我马连良墓……兰芳大哥之墓就离我这儿不远……”

    渐显梅兰芳墓。

    “这坟修得真不错。总算没让红卫兵全砸了，称得起万花山头梅兰芳，永垂不朽！……兰芳啊，可是你我无形似若有形，有形似若无形，(转韵白)咫尺之间，难以相见……(上腔)想当年……(白)你我初次相见，还是在富连成，还是萧长华总教习给引见的，你我还都那么丁点大，发孩儿啊！……”

    富连成科班。

    一群孩儿围着中年的萧长华。

    萧长华：“都见见，见见！这是咱们梨园世家梅家的梅兰芳，这位是打上海来的麒麟童，都是来咱们富连成搭班的，带艺学戏，可都有两下子啦！你们哥几个好好傍着！……这是马连良：瞧，瞧多精神！这是谭富英，不言不语的，可是他们老谭家传家的乖孩子！这是小傻子裘盛戎，有个傻劲儿，调皮，可有他老爷子裘桂仙的仙气儿！……”

    相互请安如仪。

    萧长华：“一时认不过来，慢慢地一个一个认吧。咱们如今是喜连富盛四科，往后还得招上世元韵……这科班就是咱们梨园行的百年基业啊!……连良那老三出《武家坡》、《汾河湾》、《桑园会》，都拿得下来了，安排你陪着兰芳师哥就唱唱对戏吧！……”

    幼年连良与兰芳对视欣然。

    锣鼓响起，广和楼大门门联“广歌盛世 和舞升平”。

    广和楼旧台双柱，上联是：“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”，下联是“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悲欢离合细细看来管叫拍案惊奇”。

    幼年兰芳和连良在台上对唱：

    (生唱西皮流水)秋胡打马奔家乡，行人路上马蹄忙，坐立雕鞍用目望，见一位大嫂手攀桑。前影儿好像罗氏女，后影儿好像我妻房。本当下马将妻认，错认民妻罪非常。(旦唱)耳边厢又听得人喧嚷，举目抬头四下望。阳光大道人来往，见一客官就在道旁。
    瞬息之间，成年兰芳和连良在上海大舞台接唱对口。

    (旦唱)听一言来心欢畅，背转身来喜洋洋，二十年前他就往，今日才有信还乡。(生唱)站立桑园把话讲，尊一声大嫂听端详。家住鲁国古田桑，姓秋名胡字高强，他父名叫秋祖望，二十年前早已亡。他母柯氏六旬上，白发婿居在高堂。娶妻名叫罗氏女，独自一人守空房，这是那秋生对我讲，井无虚言哄娘行。
    瞬息之间，在香港斗室，马连良着藏青长衫，痴对留声机，正唱至——

    (生唱西皮导板)秋胡他把良心丧，(原板)他在那楚国配了鸾凰。我劝他回家他不往，撇下了大嫂守空房，你好比皓月空明亮，(二六)你好比黄金土内埋藏，你好比鲜花无人赏，卑人好比采花郎。桑园之内无人望，学一个织女会牛郎。(旦唱快板)客官说话理不当，有事早把事来办，无事早早离田桑！(生唱)大姐把话错来讲，卑人言来细听端详：男儿无妻家无主，女子无夫客无粮。桑园之内无人往，学一个巫女会襄王。

    对唱的四大名旦梅、尚、程、荀，更有张君秋的青衣身影一一叠现。

    马连良郁立窗前。窗外是香港港湾。

    张君秋推门而进。

    马连良冲口就说：“君秋！这怎么行怎么行，咱爷俩困守香港，这弹丸之地，唱给谁听？咱还得唱唱唱哇，在北京唱！在上海唱！南唱北唱，满世的唱！咱们作艺之人能唱才能活，才是个人，是个人！”

    张君秋听愣了，只能频频点首，半晌才想起手里的信，说道：“干爹，大陆给您来的信。”

    马连良急拆阅，手抖动，兴奋地唱了起来：“这一封书信来得巧，祝俺连良成功劳！”回顾君秋：“这是梅大爷来信，他说：兰芳是遵照周恩来总理嘱咐写的，让我转达欢迎你，召唤你，回到祖国怀抱！……”
    海上轮船，风涛万里。

    路上火车，风行万里。

    影现周恩来和着藏青中山装的马连良握手。

    各城市大广告牌，各报刊文字宣传着马连良的演出。

    在舞台上显现着马连良的名段：《甘露寺》、《淮河营》等等。音像俱现的“劝千岁杀字休出口……”“此时间不可闹笑话……”还有悲怆的《清风亭》“殛子”一折，张元秀撞拄抛杖倒地……
    大横幅“祝贺《群英会·借东风》开机”。

    萧长华老人抚须而谈：“这可真到了鼎盛辉煌时期，咱们才能在一起唱这出大《群英会》……”

    他面对的全都是大角：连良、富英、盛兰、盛戎、世海……

    “想当初你们坐科的时候，就给你们排过这出‘三国'中的拔尖之作，如今你们一个个都是尖子，是大角了……”

    连良发话：“这都是老恩师的栽培！”

    众口同声。

    萧老：“师傅领进门，修行在个人。都是你们自己个的努力，我们不过是指指点点，抄抄跟头……如今你们都成了角了，你们的弟子也不少成了角了，就说连良你就收了(说来有如《法门寺》念状)言少朋、李慕良、王和霖、王金璐、迟金声、马盛龙、马长礼、张学津、张志让、冯至孝、还有个小不点的安云武，等等等等，等等等等！”

    连良感动地：“您常说的这是为祖师爷传道！”

    萧长华：“那是老话了，如今得说：是为人民的艺术，为国家的瑰宝传道。只要有志气，人人可做祖师爷！咱们这回得给小后生们做个榜样，一个是一个的！(上口)真个是《群英会》啊！哈哈哈……”

    《群英会》片头。

    字幕：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。艺术指导：萧长华。导演：岑范。

    演员肖像，便装与戏装并列。依出场先后序是：裘盛戎的黄盖，叶盛兰的周瑜，谭富英的鲁肃，马连良的孔明，萧长华的蒋干，袁世海的曹操。

    各自的精彩片段。

    叶盛兰饰周瑜，抚琴唱琴歌：

    丈夫处世今立功名，

    立功名今慰平生，

    慰平生今吾将醉，

    吾将醉今发狂吟。

    (狂笑。舞剑。)
    萧长华饰蒋干，悄步出帐，执烛读信：“荆襄降将蔡瑁张允拜上都督：我等降曹，非图仕禄，迫于势耳。今已赚北军困于寨中，但得其便，即将曹贼之首献于麾下，早晚人到，便有关报，幸勿见疑，先此敬复。哎呀，曹丞相啊，你好险啊！……”
    袁世海饰曹操，出场摇板：

    统雄兵下江南交锋对垒，

    得荆襄和九郡大展军威。

    造下了铜雀台缺少二美，

    一心想灭东吴我意方遂。
    裘盛戎饰黄盖，叫板“都督！”

    (唱散板)周都督休得要大礼恭敬，

    某黄盖受东吴三世厚恩；

    虽然是年衰迈忠心耿耿，

    学一个奇男子诈降曹营！(下，雄浑的背影)

    附简要字幕略作剧情说明，以应对京剧生疏的观众。
    吹打，设船，摆草人。

    四水手上，二童引谭富英饰鲁肃，马连良饰孔明上。水手搭跳，诸葛亮推鲁肃上船。

    吹打止，唯显水锣声。水手解缆开船。

    水 手：漫江大雾，船往何处而发？

    诸葛亮：将船往江北而发！

    水 手：(应声)哦！

    鲁 肃：慢来，慢来。那江北乃是曹营地面，如何去得？要去你去，我要下去了。

    诸葛亮：慢来，船已离岸，下不去了！

    鲁 肃：诸葛亮啊！

    诸葛亮：怎么样啊？

    鲁 肃：我这条性命断送你手！

    诸葛亮：来来来，你我饮酒！

    鲁 肃：嘿嘿，还饮酒呢？

    诸葛亮：(唱西皮原板)一霎时白茫茫满江雾厚，顷刻间辨不出在岸在舟；似这等巧计谋世间少有，学轩辕指南车大破蚩尤。

    鲁 肃：哎！(接唱) 鲁子敬在舟中浑身颤抖，把性命当儿戏他全不担忧；这时候他还有心肠饮酒，怕只怕到曹营难保人头！

    水 手：(报)离曹营不远。

    诸葛亮：直往曹营进发！

    水 手：哦——！

    鲁 肃：哈哈!你这个人有什么疯病吧。那曹营如何去得？要去你去，我不去，来来来，将船拢岸，我要回去了。

    诸葛亮：慢来慢来，船行半江，他们拢不住岸了。

    鲁 肃：怎么，船行半江，他们拢不住岸了？

    诸葛亮：拢不住岸了。

    鲁 肃：哎呀，这这……这便怎么处啊？

    诸葛亮：啊，大夫，不要着急，来来来，你我饮酒取乐呀。

    鲁 肃：怎么还要吃酒？

    诸葛亮：吃酒有趣呀。

    鲁 肃：诸葛亮啊！

   诸葛亮：怎么样啊？

    鲁 肃：我鲁肃待你不错呀！

    诸葛亮：本来的不错呀。

    鲁 肃：怎么你临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呀？

    诸葛亮：这是怎么讲话呀？

    鲁 肃：嗨，我也看出来了，拼着我这颗人头不要，我就交你这个朋友！来来来，吃酒呀！(狂饮，酒触眼)

    诸葛亮：大夫呀！(唱西皮摇板) 鲁大夫你只管宽心饮酒， 我和你慢摇橹浪里闲游。

    水 手：前面已是曹营。

    诸葛亮：擂鼓呐喊！

    鲁 肃：慢来慢来……(抱头伏案)

    堤岸，蒋干上。

    蒋 干：有请丞相。

    曹操上。

    曹 操：何事？

    蒋 干：重雾之中，有人擂鼓呐喊，不知何故？

    曹 操：想是东吴前来偷营。重雾迷江，敌军骤至，不可妄动。分咐众将乱箭齐发。

    蒋 干：乱箭齐发。

    曹操、蒋干下。四军士上，“风入松”曲牌，放箭下。

    诸葛亮：(在曲牌声中)将船掉头！

    水 手：满船是箭，盛载不起。

    诸葛亮：你等高声喊叫：孔明多谢丞相赠箭！

   水 手：(高喊)孔明先生多谢曹丞相赠箭！

    曹 操：(内)嘿嘿！

    诸葛亮：开船，大夫醒来，大夫看哪！……
    锣鼓震响，四军士、四大旗、一掌旗同上。

    诸葛亮：(内唱二黄倒板) 习天书用兵法犹如反掌——(回龙腔) 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。(二黄原板)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，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。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，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。鲁子敬到江夏虚实探望，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，同心破曹，共作商量。那庞士元献连环俱已停当，用火攻少东风急坏了周郎；我算定了甲子日东风必降，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。我这里持法剑把七星坛上——

    (行礼，登坛)

    (接唱) 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。我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，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，曹营的兵将无处躲藏！这也是时机到难逃罗网，我诸葛在坛台祝告上苍。

    (焚符，风旗上，过场下)

    (接唱散板) 耳听得风声起从东而降，趁此时返夏口再作主张。

    掌声雷动。

    观众涌出“新新”剧院门口。男女老少犹自兴奋地议论不休。

已歌

    清华园澡堂。

    单间浴室。

    半裸的马连良非常舒展，与一客对谈。

    一服务员进来续水，连声道谢：“柜上把票给我了，太谢谢您了，太谢谢了！我爸爸就最爱听您的《失空斩》，他一早遛鸟就‘我正在城楼'……”

    马连良十分高兴：“问你爸爸好！”对客人：“他爸爸是清华园的老人，退休了。”

    服务员：“是，我们老爷子就伺候过您，如今我又——”

    马连良忙止住他：“你怎么还满嘴的封建老词，什么伺候不伺候的，你们三代都是劳动人民，都是为人民服务。我唱戏也是为人民服务，是不是？”

    服务员：“您圣明，您圣明！您二位歇着，歇着。”恭恭敬敬，高高兴兴地退去。

    马连良话犹末尽，对客人说：“说起《失空斩》，我唱得最来劲的一回，还是我们坐科期间，傻子——就是裘盛戎领着我爬上了东车站的钟楼，登高一望，望着前门楼子，我就来了段：‘我正在城楼……'”
    叠现昔日前门火车站。

    前门楼子。

    京剧舞台上的城楼。

    叠现。马连良饰诸葛亮在舞台上高歌：“我正在城楼观山景，耳听得城外乱纷纷，旌旗招展空翻影，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。……来来来，请上城来听我抚琴！”

    城下被当作司马懿的裘盛戎可真傻了眼了。

    在澡堂里，马连良哈哈大笑。

    高兴地说着：“回到科班，打了个通堂，我这屁股至今还记着呢。”

    客人显然是位记者，连声地：“这段精彩，精彩！我一定写进去……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这可真是个哏儿，最漏脸漏屁股的还是傻子裘盛戎！别尽宣传我一个人，你要写写我们整个的北京京剧团，马谭张裘！年轻的也不赖，一个顶一个的，燕侠啊，世济啊！……越唱越红火！”

    记 者：“我都要报道，我都要报道。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那年我们去香港；我见着孟小冬啦！我跟她说：你看我们在红旗下唱得多红火！你也回来吧！她长叹一声：我可走不开啦！(上口)一言难尽哪！……”
    奖旗奖状高悬。马连良与吴晗宽坐剧团休息室内。

    马连良：“吴主席啊！您——”

    吴晗忙打断他：“这叫什么称呼，你就叫吴晗吴晗，顶多是吴晗同志，咱们是革命同志嘛！”

    马连良笑说：“您是咱们北京市民盟的主席，我已然是民盟盟员，我怎么不能这么称呼您？要不我还叫吴副市长？”

    吴 晗：“免，免，一概全免！要不，我又要称您马老板啦！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那更得一概的免免免，咱们得一码全新，说一千道一万，我们唱戏的得有新戏，新戏！我不能老唱《失空斩》，是不是？”

    吴 晗：“那倒是，毛主席说的'百花齐放，推陈出新'嘛！你们又排了什么新戏了?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我倒想请您写出新戏！”

    吴 晗：“我？写戏我可是外行！您还是求老舍、曹禺、吴祖光！我是搞历史的。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我就是要您给我们搞一出历史新编剧目。我一说这题目，您就得点头，您在这方面可是内行中的内行！”

    吴 晗：“什么题目?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《海瑞骂皇帝》！我最近拜读了您这篇文章，高，真叫高。”

    吴 晗：“那可真是高人出的题目，一位高而又高最最高的人指定我写的，可以说是毛主席交给我的政治任务。他老人家要我们学习海瑞精神，他说：我们的同志哪有海瑞那样勇敢，一片忠心，刚正不阿，直言敢谏，就是敢说真话，连皇帝都敢骂！我这才写了《论海瑞》，又写了《海瑞骂皇帝》。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那咱们就听毛主席的话，照毛主席的指示办，咱们就一块在京剧舞台上把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骂个痛快！我在富连城坐科的时候，就唱过海瑞，是萧长华老先生给我们排的，叫《五彩舆》。前两年又重排过，改叫《大红袍》，可是劲头不大，那红袍不够红，咱们这回要叫海瑞红上加红！”

    吴 哈：“可也别演成共产党，海瑞是历史人物。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所以得您历史学家来写。”

    吴 哈：“可我不通戏学。”

    马连良：“一通百通！我们帮您敲锣打鼓，民主集中嘛！也算是咱们一块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汇报！”
    剧院门前大海报《海瑞罢官》。

    锣鼓声中，幕启。

    海瑞着亮晶晶的大红塔袍升帐，严处贪官污吏，不肖衙内，罪犯一一跪倒阶前。

    字幕略示剧情大意。

    静场。中军呈一摞状纸。

    海瑞阅状：状告徐阶抢占民田！状告徐阶纵子行凶！状告徐阶谋田霸产！状告徐阶威福人命！状告徐阶！状告徐阶！状告徐阶！呀——！(西皮散板) 状纸纷纷告徐阶，谋田霸产过天灾，横行乡里把人害，百姓含冤实可哀！当年上书险被斩，救我的性命是徐阶！民愤报恩如何解，进退维谷费安排！

    徐 阶：(散板) 拙儿犯法把人伤，按律严惩理应当，还望曲念为子隐，感恩报德记心肠！

    海 瑞：百姓们含冤向谁讲？三足法令定伸张！

    徐 阶：海瑞呀！(散板) 上疏先帝犯君王，老夫救解上本章，当年若是把命丧，今日怎能抚此邦！

    海 瑞：(原板) 太师说话欠思量，海瑞上疏为先皇。你子强暴压乡党，抢女行贿欺善良。是非曲直想一想，相提并论欠妥当。

    徐 阶：(流水) 我有子不肖脸无光，我，我退田赎罪充军粮，纳粟载明律例上，救人执法两无妨。

    海 瑞：你家占田二十万，退还百姓理妥当。执法持平太师讲，除害先除当道狼。交钱赎罪是妄想，杀人就该把命偿！

   徐 阶：海瑞为人性情刚，以怨报德丧天良，退田还要把人伤，一意孤行祸潜藏， 得罪了乡官你难较量！

    海 瑞：怎么样——

    徐 阶：只恐你乌纱戴不长！

    海 瑞：哈……生死荣辱从不想，何惧官职不久长，纵然丢掉乌纱帽，留得个青名万载扬！(拂袖下)

    徐 阶：沽名钓誉太猖狂，敢把乡官一起伤，不听老夫的良言讲，看你将来是怎下场！(踉跄下)
    终场，海瑞罢官。

    戴凤祥急急风率众上，“圣旨下！”

    海瑞跪接：“万岁！”

    戴凤祥：奉天承运皇帝诏曰，应天巡抚海瑞罢职放归故里，其职由戴凤祥接任，钦此。

    海 瑞：万岁万万岁！请问钦差大人新任巡抚何日到任？

    戴凤祥：下官便是戴凤祥。

    海 瑞：哦……既然到任，海瑞有一言奉告。

    戴凤祥：请讲。

    海 瑞：听道：江南大害是乡官，强占民田稼穑难，冤狱重重要平反，退还田地保民安。

    戴凤祥：你住口！尊卑贫富命安排，愚民受苦理应该。你虎狼百姓把人害，鱼肉乡官太该！

    海 瑞：啊！哪个不该？

    戴凤祥：就是你。

    海 瑞：住口！（散板）你说百姓是虎狼，可知乡官把民伤，鱼肉乡官反吵嚷，可怜百姓吃糟糠。你真是豪门的走狗狐群党，为虎作伥难久长！

    戴凤祥：你开口骂人，你开口骂人！

    （徐阶已暗上）

   徐 阶：不要这样，啊，刚峰，前者老夫良言相劝，你执意不听，如今罢官而去，我还有一言你且听了！（摇板）少年气盛性情刚，数十年来艰苦尝，矫枉过正罪乡党，过激过偏把人伤，奉劝今后多修养，做官再莫露锋芒！

    海 瑞：嘿！（快板）太师把话错来讲，海瑞罢官姓名香，为人表里要一样，阴谋倾陷把人伤，我今为民心情爽，有一日再居官我还要重整纪纲！

    中 军：时辰已到。

    海 瑞：传令将徐瑛、王明友开刀！

    徐 阶：啊！

    戴凤祥：慢来慢来，那徐瑛斩不得！

    海 瑞：啊，怎么斩不得？

    戴凤祥：下官亲奉司礼太监张公公口谕，徐太师年高德重于国有功，徐瑛理当缓刑听候朝旨。

    海 瑞：朝旨何在？

    戴凤祥：这，随后就到！

    海 瑞：哈……既无朝旨你就拦阻不得。来！

    （众应：有）

    传令开刀！

   戴凤祥：慢，你已然罢职丢官，如今你再也传不得令了。

    海 瑞：啊，令箭印信尚未交代，因何不得传令？

    戴凤祥：如此便请交代！

    海 瑞：好！看印来！

    戴凤祥：拿来！

    海 瑞：且慢，我要先斩囚犯再来交代！中军！

    中 军：在。

    海 瑞：传令开刀！

    中 军：开刀！

    海瑞正气昂然。

    大幕闭。
    幕前，掌声雷动。

    幕后，便装的张君秋兴奋地冲着戏装的马连良鼓掌。

    大幕抖擞，似响应雷动。

    电闪雷鸣，似掀揭了大幕。

    闪出了报纸文章《评新编历史剧〈海瑞罢官〉》署名“姚文元”。

    变焦距，手中抖动的报纸上，文章由小而大，占领了全屏幕。

    斗大墨迹（毛体）：“要害是‘罢官'。嘉靖皇帝罢了海瑞的官，五九年我们罢了彭德怀的官，彭德怀也是海瑞。”

    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爆发。纪录影片一幕幕划过。

    吴晗挨斗，头破血流。

    马连良挨斗，头破血流。

    马连良像个十字架似的被架着扔进一间斗室，匍匐难起。

    这斗室是在戏院观众席的墙角，临时用布景片搭成的小屋。

    在清华园见过的那位记者蹑足走进，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瓶，小声说：“这是红药水：哪儿破了抹点，别感染了。”

    马连良摆手，只伸出两个指头比划了一下。

    记者理解，忙掏出半包“大前门”，抽出香烟给他点上。

    马连良猛吸了几口。

    记者把“大前门”搁在他手里，又说，我再给您带点来。

    马捏着“大前门”还喃喃两声：“我正在城楼……这都是怎么啦，怎么啦？”又说：“你快走，你快走，快走吧，别沾上你！”

    记者：“我是记者，你们这儿都认得我，我怕什么？”

    马连良话都难说整了，“怕，怕，怕——就是怕！我黑、黑、黑……你别沾黑！……”

    记者也还是有点怕：“红药水搁这儿了，你自己抹抹吧！”急下。

    马连良自言自语：“红药水？我一心想着要红，红，红上加红……怎么就黑上加黑了呢！……”
    大院里黑压压一片，排队盛饭。

    天空也衬着发黑。

    马连良一反平日的齐整，穿一身破旧的老布制服，拖拉着一双旧布鞋，一手拄了根拐棍，一手拿了个大碗，容颜已然大变，满头白发。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了声站在他前头的张君秋：“今儿吃什么呀？”张君秋低声回答：“吃面条，看着还软和，您能吃。”

    马连良嗫嚅着，“今儿家里给我捎来碗熬白菜，我倒想着泡泡米饭，窝头也好……”他走近大锅，什么也不说了，低头哈腰，千恩万谢地领了碗面条，他颤巍巍地向一旁走去，猛然间拐棍先脱手，盛着面条的碗再脱手，一个抢背似的跌倒。面条和碎瓦片撒了一地。
    马连良那间破瓦寒窑里，还摆着一碗没吃成的熬白菜。

    张君秋趴在铺板上，捶胸顿足，欲哭无声：“就、就、就这么走了！就跟他那《清风亭》里似的，冤哪！……”忍不住哭出声来。

    还是那位记者在他身边：“你不能哭，不能哭呀！让人听见了要说你丧失立场，还得斗你，斗你！”

    张君秋：“我真想哭哭哭呀……”实在忍不住，嚎啕大哭。

    似乎天地大哭。黑天地里那一根拐棍和撒开的面条犹存。

    风吹起来了，吹动着一片片一堆堆黄叶。

    似有《群英会》的歌声娓娓传来——

    “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……”

    胡琴声娓娓无尽。
    劲风吹过，吹过马连良昔日的孤坟。

    天渐晓。新坟立。众亲友、众艺徒侍立。
    字幕——

    感谢贡献了史材的专家 章诒和、迟金声、张永和、王金璐、李墨缨、安云武……

    向马连良大师的千千万万观众致敬

    职演员表续出

    与字幕并列的是马连良的音像，《赵氏孤儿》里的反二黄——(散板起) 老程婴提笔泪难忍，千头万绪涌在心，十五年屈辱俱受尽，徉装笑脸对（转原板）奸臣。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，都道我老程婴贪图了富贵与赏金，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。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，我的儿呀！抚养了赵家后代根。为孤儿我已然把心血用尽，说往事全凭着水墨丹青。画就了雪冤图，以为凭证，以为凭证……